浙沪之行──文化与信仰反思

周佩珊

神学硕士生

感谢孔宪绍博士员生进修基金的资助,让我有机会在曹伟彤副院长的带领下,与林诺欣和贺志勇同学于去年11月29日至12月2日到杭州和上海一行,探访当地的浙江大学、复旦大学和浙江神学院,与国内教授及学生分享交流。在学术交流的过程中,我体会到国内师生对深层的人文精神如世界观、人观、真理观和价值观的关注。另一方面,在整个行程中,我又察觉到消费文化和市场经济所代表的生活和思维方式,正无孔不入地渗透国内,而且对于他们所关心的人文精神正构成长远的威胁。这次学术交流与文化考察不但扩濶了我的视野,更引发我从基督教信仰的角度,对中港两地文化作出思考。

消费文化

首先是对广告和消费文化的关注和思考。出发当天,甫从罗湖火车站过关,两边走廊通道尽头,映入眼帘的尽是巨幅挂墙广告。接着在乘计程车赶往深圳机场途中,从车窗往外看,一个个高耸入云的广告灯箱竖立在路中央一望无际的电灯杆上,与沿途两边高楼大厦天台上一幅幅的巨型横额广告相映成趣。回过头来,迫在眼前的是司机座位后面的小型塑胶料广告。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广告,琳琅满目,渗透到各个生活层面,叫人目不暇给。所推销的大都是那几个国际品牌、那几个香港人也十分熟悉的名字。经过包装的商品,透过华丽闪亮的视觉语言,不断地向途人招手。为求刺激消费意欲,广告媒体不惜采用标奇立异、哗众取宠的语言表达方式,甚至扭曲语言本有的意义。广告语言堆满漂亮的词藻,可就是没有内容,脱离实在。语言本来是沟通的媒介,要求语意准确,语法连贯,思路清晰,指涉清楚,以致人与人之间能够有效地沟通。语言亦是思想的载体,投射思想,形塑经验。如今,扭曲的广告语言却叫语言脱离常轨,文字受宰割,沦为商家和广告商的操控工具。那么,这种语言实际传递着什么信息?在语言备受操控的环境下生活的,将会是怎么样的生命?

广告文化其实是消费文化的附庸,目的是塑造消费人格:「我购物故我在。」1 消费文化所关注的是刺激欲求,创造消费需要。只要不断制造欲求,就可使生产不断持续,经济不断扩张。这是市场经济奉行的金科玉律。当人的物欲无穷扩张,文化传统积累下来的人文精神价值就会萎缩。消费文化所关怀的不是人与人之间的承担、社群的道德责任,以及下一代运用资源的权利,而是可持续的经济发展,并以此作为量度人类发展的单一标准。

我们将会怎样面对中港两地日益膨胀的消费文化?可有关注消费文化对社会造成的影响?今年是香港特首选举年,两位候选人谈到公民责任时,焦点往往放于外在政策的讨论,或建制的参与,却往往忽略人文精神的推展和内在生命的建立。其实,理想人格的建立,与理想健全的政制得以实行,是不能分割的。若要建立「行公义、好怜悯」的公民人格,而非只顾满足一己物欲的消费人格,就须注意人文精神的培养,参与塑造和育养文化体系,从而确立理想的意义及价值架构,使之内化于人的生命之中。

教会的情况又怎样呢?香港的基督徒在人数上是少数,在文化上更是异数。在香港,基督教文化从来不属主流,儒、释、道的混合文化才是华人社会的主流文化。如今,面对全球渐趋一体化的消费文化浪潮,香港教会是否同样受到同化,成为自恋的消费文化的附庸,把福音沦为纯粹的个人得救,将牧养沦为纯然的个人心灵医治、自我肯定和自我潜能实现;而教会就沦为迎合个人需要,提供多项个人化贴身选择,使个人可持续膨胀增长的消费场所?

福音不单是个人可借耶稣基督得救的信息,更是与个人、社会和文化紧密相连的。那么,面对消费文化的冲击,教会应怎样回应呢?过往在九七之前,面对前面政局的不明朗,谈到教会使命时,往往从理性的护教层面出发,思辩如何化解中国文化可能对福音的抗拒,或把焦点放在传福音的行动上,目的是有效地向不同的文化传递福音信息,却较少从长远的塑造文化意识、建立理想人格,以及确立传统人文精神价值架构的层面去考量。基督教德性伦理学的进路,正好是关乎基督徒品格和生命素质的塑造,并且教会作为一个塑造信仰群体的生活习惯和信仰实践的训练场所,应帮助信徒在各样富挑战性的环境中仍能忠诚地体现其传统,时刻活出基督徒的身分,彰显基督的信仰。若然这样,教会不但可以抗拒消费潮流的同化,而且信仰群体那不一样的强调「行公义,好怜悯」的生活方式,就成为一种见证和批判,既见证基督福音转化生命的大能,亦揭示消费文化对物欲的狭隘价值观。如此,信仰群体就成为另类的文化大使,可以在身处的社会中,承担塑造另类文化意识、建立另类道德品格、确立另类价值架构的使命。

都会文化

其次是对都会文化的关注和思考。当飞机降落在杭州机场,出现眼前的是另一幅图画。杭州素有国际花园城市的美誉,是国家重点发展的旅游区。杭州山清水秀,加上国家规定房屋与绿化(树)的比例是二比一,所以居住环境非常好,连续多年获得最佳安居奖。政府自八十年代起,已陆续将工厂迁至邻近的苏州,以减少环境污染。如果工厂工人不愿跟随工厂迁移,女的只要年满四十五岁,男的满五十岁,就可以申请退休。退休工人每月可获发长俸,足够维持生活。当年的退休工人,如今不少已七、八十岁。杭州亦面对人口老化的问题。杭州市内特别为长者设立了一所浙江老年大学,让长者可以老有所学,生活更添姿彩。我在杭州那几天,就不时见到有长者在居处附近的西湖边唱戏曲,载歌载舞,而附近总聚拢一、二十人,或看热闹,或拍手唱和,充满欢乐气氛。

相对于上海,杭州房地产价格平稳,租金上落不大,除了靠近西湖的平房价钱较贵之外,一般人都负担得起,而且每家每户的居住面积可有七百平方呎或以上,一住经年,落地生根。因此,杭州有很多老房子,多是四层高的,像香港新界的丁屋。相对于邻近苏州差不多清一色的黑瓦白墙传统两层平房,杭州平房的屋瓦颜色,或红或黄或蓝或绿,七彩缤纷,沿着沪杭高速公路两旁望去,煞是好看。民有所居,老有所养,生活基本无忧。难怪杭州虽然在中国十大城市排行榜中只占第六位,城市幸福指数却是排行第一。

在居住环境和生活质素方面,香港和杭州有很大差别。香港自八十年代起,服务和金融业逐渐取代工业成为主要经济命脉,以往稳定的车衣、玩具加工或电子零件等工作,改由零碎的散工、外判工或临时工替代,工时长而工资低,而且因雇主无良克扣,工人还不一定得到法定的劳工保障。那些受经济转型影响而被淘汰的工人,因为学历不高,又没有其他技能,只能集中在非技术和低增值的行业领域里,一般收入少,生活条件差。此外,不少厂家已陆续将工厂迁往内地,以减低营运成本。例如六、七十年代,香港岛由鲗鱼涌至北角一带,大型工厂林立,自八十年代起已陆续变成住宅区或商业区。当年未能跟随工厂迁入内地或被裁减出来的工人,只能得到一笔过的小额赔偿金,不足以维持多少日子的生活。他们与杭州工人所得到的照顾相差甚远。另一方面,自八十年代起,香港政府实施高地价政策,房地产起飞,楼价贵,连带物价也受到影响;财富愈发集中在地产商手里,贫者愈贫,富者愈富,贫富日益悬殊。由于香港地少人多,寸金尺土,为了经济发展,地尽其用,老区整片土地被铲除。旺角砵兰街的雀声灯影,现在变成金碧辉煌的朗豪坊;观塘的工厂大厦,现在变成二十四小时营业的APM大型商场。自五、六十年代兴起的一些基层社区,如大角嘴、土瓜湾和观塘等,已逐步换成呎价高企的住宅区或商业区,甚至连老地名也刻意被「洗底」抹去:大角嘴变成奥海城、土瓜湾变成翔龙湾。但原本住在这些老区的老街坊,绝大多数是低收入的基层人士。老街老店老树老人老相识老记忆一并连根拔起,对他们来说,换来的是愈来愈狭窄的生活空间。香港今年录得超乎预期的551亿元巨额财政盈余,新财政预算案推出回归以来最巨额的税务宽减和回馈措施,一掷200亿元,还富于民。今次还史无前例地向领取综援金和高龄津贴的市民额外多派发一个月的津贴。除了这些一次过的恩恤措施外,在讲求经济效益、以房地产发展为主导的大前提下,对于维护基层人士的生活空间,香港政府可有什么远景规划?

最近市区重建局宣布将斥资38亿元打造上环嘉咸街成为全港第一条「老店街」,使之成为新的旅游景点。受重建影响的住户约1,120人,当局预计将动用20亿元作收购和安置赔偿。为了旅游的经济效益,政府乐意保护这些具有社会文化特色的旧区;为了迎合商业品味,更不惜大兴土木地仿古、破坏原来景致。可模仿不来的是地方居民之间的人情味、盛载的生活氛围、气味和色彩;赔偿不来的是生活的尊严、自食其力的满足和温暖的故人情。我还记得多年前在九龙城横街窄巷一间小店里所看见的一幕情景。一对年老夫妇经营一间小店,卖的是粥点、炸油条、肠粉,店内工作如开油锅、拌粉浆、煮白粥,全都是自己做的。一个看来患了轻度唐氏综合症的小儿子缓慢地在旁抹抹桌椅。店子小,布置简陋,做的是两三台的熟客生意。老店主不时和路过的老街坊,或进来光顾的老顾客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在现今一切讲求经济和成本效益的前提下,我们还容得下这样的生活片段吗?对于关怀各社会阶层的生活,照顾长幼老弱,扶助弱势社群,以至培育人文精神,而非只顾经济增值,我们的特区政府可有什么远景愿景?

教会的情况又怎样呢?在这个以成本效益为主导的商业文化氛围下,教会如何面对所服事的日渐老化和萎缩的老区?面对教会也愈来愈中产化,老区的教会是否也要洗底增值、向上流动?在一切以经济效益为主导的都会文化中,教会如何看待那些被市场经济视为最没有生产价值、地位和用处的老居民?可会愈发收纳他们?抑或教会也受到市场经济文化的影响,不愿担负没有经济价值的边缘群体,拒绝成为贫穷人的教会,甚至不惜连根拔起,离开原本出身的老区,迁去有市场发展潜质的新区?另一方面,贫富悬殊的两极化现象是否同样发生在教会身上?伴随着坐落老区的小堂会的萎缩,是超大型堂会的膨胀;伴随着小堂会会友的流失,是超大型堂会人数的增长。这是否反映信徒也受到市场文化的影响,变成精明的消费者,把教会视为一个可供选择、随意转换会籍的消费场所?

教会绝对不是一个随心所欲,可以随时加入、随时退出的俱乐部或联谊会,也不是一个讲求个人满足的安乐窝,而是神所呼召出来的一个属灵群体,肩负独特的使命去见证福音,实践信仰。当教会谦卑地跟从耶稣的榜样和遵行祂的教导,不介意与贫穷和弱势的人走在一起,甚至以他们为优先服事对象,乐意住在他们中间时,其不一样的道成肉身的服事就成为社会的见证和批判:一方面见证神对世人的爱和救赎,祂没有忘记那些贫穷的、瞎眼的、瘸腿的、被人厌弃的,反倒进到他们中间,服事他们;另一方面又批判市场经济以经济和成本效益来衡量一切的狭隘价值观。

「行公义,好怜悯,存谦卑的心,与你的神同行」,这是圣经的教导,亦是教会在这个弯曲悖谬、被消费文化和市场经济所淹没的世代里须要活出的见证和实践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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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布希亚(Jean Baudrillad)模拟笛卡儿而来的名言:”I shop therefore I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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