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会与福音——从尤达与马盖文的神学对话谈起
刘振鹏
实用神学(基督教伦理)助理教授「今天世界正出现惊人的教会增长」1 ——这是被誉为教会增长运动(the church growth movement)始祖的马盖文(Donald A. McGavran)写在其名著Understanding Church Growth的第一句,可视为一个开宗明义的宣告。
自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教会增长运动确实席卷全球,而教会增长亦成为全球基督教神学院的一门显学。与此同时,对教会增长运动的讨论在西方教会方兴未艾,门诺会研究学院(Institute of Mennonite Studies)于1973年2月举行一个以「教会增长的挑战」为主题的研讨会。尤达(John Howard Yoder)乃其中一位讲员,他在发表的文章中重申:为了福音和宣教事工,他强烈支持教会增长,不过对教会增长运动所提出的公式和执行方法的有效性有所保留。2 他清楚地指出神学对话(theological conversation)的功用是服事教会和支持主内肢体。对他而言,批判并非消极和负面,也没有拒绝的意思。批判是体现对被批评者一种认真和负责任的关注,或体现对被分析的观念的一份神学敬重(theological respect)。尤达期望他对教会增长理论的诠释会被视为具建设性的批评。3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教会增长亦成为香港教牧界的热门话题。时至今天,举凡有关教会增长的讲座和训练,势必座无虚设,热潮可谓历久不衰(这现象之神学意义可另文探讨)。篇幅所限,本文仅就尤达的论述,概谈他对教会增长学说的神学批判,以引发我们对教会与福音的反思。笔者将首先简介尤达对「教会增长」概念的神学观点;继而阐释尤达如何从浸礼思考教会与福音的意义;最后,笔者将与读者一起反思今天香港教会所面对的挑战。
尤达对「教会增长」概念的神学分析
尤达在其文章“Church Growth Issues in Theological Perspective” 末段以「新人类」(The New Humanity)为题,分析「教会增长」概念在新约经卷中的神学意义。内容可分为三方面:
1. 福音的意义尤达认为使徒保罗在以弗所书第二、三章说明了教会的本质,指出教会是犹太人和外邦人的合一。从文化、种族和宗教等因素而言,两者本是不可能相容的。犹太人拥抱律法而外邦人没有律法,他们根本就是两类人,形成了一道不能再深的濠沟和不能再高的围墙。保罗指出上帝所启示的永恒计划,是要从这两类人中创造一种新人类,而使那分隔两者的墙拆毁的就是福音(is the gospel)。换言之,「拆毁这墙」不是福音的果子,也不是福音的目标,亦不是福音的手段;「拆毁这墙」乃福音本身,就是耶稣基督。这正是加拉太书第二章所记保罗与彼得在安提阿的辩论。保罗斥责彼得为怕被耶路撒冷的犹太信徒责难而不敢与外邦人一起用餐;保罗视彼得的行为乃制造两个教会,一个是犹太人的,另一个是外邦人的;虽然两个教会彼此承认,却因文化差异而分离。在保罗眼中,彼得的行径根本是否定了福音的意义。此外,尤达更认为教会在圣灵的引导下成长是使徒行传第十至十五章的中心思想,不过重点并非人数增长,而是教会超越文化隔阂而成长,教会透过融合不同种族而增长。4 由此可见,福音就是耶稣基督,是祂拆毁分隔种族的墙,一种新人类因而诞生,这就是教会。
2. 教会增长策略究竟可否在新约找到有关教会增长策略的记载?尤达对此持否定的看法。他认为从新约实在找不到关于教会增长的自觉性策略的制定(self-conscious strategy-making),而当时的宣教士亦缺乏类似的自觉性策略思考。事实上,使徒教会的增长通常只是其他事情所带来的偶然结果。使徒行传记述使徒在各处宣讲,群众的反应不论好坏皆被记载,可见信主人数的多寡并非作者的关注重点。虽然与耶路撒冷的布道事工相比,雅典、以弗所或路司得的成果可谓相形见绌,但在书中没有流露半点失望之情。故此,尤达断言使徒教会所关注的,乃跨越种族围墙的福音所带出的神学意义和圣灵的工作,而非教会人数的增长。5
3. 新约书卷的主题综观新约其他书卷,如雅各书、彼得前后书和启示录,尤达发觉「教会增长」实在很难与它们扯上关系。与这些书卷相关的教会所面对的处境和挑战是:苦难、忍耐、流散和组成小群体等。对他们而言,忠心并非指信徒要不断赢取很多失丧的灵魂;他们的呼召乃是:绝不介怀苦难的到临,要向世界解释其盼望之所在。那些教会从来没有留意策略问题,他们只关心如何在世界中成为一个小群体,面对充满敌意的世界而不致失去盼望。6
从浸礼看教会与福音
尤达在其著作Body Politics: Five Practices of the Christian Community before the Watching World(1992),曾仔细讨论浸礼与上述新人类的关系。
众所周知,保罗是一位伟大的宣教士,他的书信都是针对他建立的教会所发生的问题而写的。既然这些地方的教会都是由宣教事工所设立,会众也就必然有犹太人和外邦人,例如加拉太、以弗所、哥林多等地的教会便是。保罗要求他们既成为一个群体,就要不分种族,一起敬拜、祷告、用餐。不过,保罗的要求似乎被看作「猪八戒照镜,里外不是人」,犹太人和外邦人都有微言,双方都认为因着文化差异的缘故,保罗不应强人所难。所以保罗在哥林多后书五章,为其教导辩白,解释他要犹太人和外邦人一起吃饭的原因。
保罗说:「若有人在基督里,他就是新造的人,旧事已过,都变成新的了。」(林后五17)这个「新造的人」,NEB 版本译为「新的世界」( a new world),NIV 则译作「新的创造」(a new creation)。尤达认为后者可能更贴近保罗的原意:我们基督徒是一群新造的人、一个更新的群体,而不是个人。7 事实上,保罗那些书信的对象是整个教会,不是个人。换言之,个人主义从来不是圣经的教导,所以个人主义绝不应在教会出现,也不应在我们的生命中出现。保罗指出:「所以,我们从今以后,不凭着外貌(原文作肉体)认人……」(林后五16),NEB版本认为更准确的译法是「种族的」(ethnically),即「不凭种族认人」。尤达认为14至16节的深层意义是:我们受浸加入教会后,每个人原本的种族差别和社会阶级就没有了,即犹太人和外邦人的身分都不再存在。所以那些因种族而有的禁忌都要挪开,既是基督的肢体,就是一家人了,就该一起敬拜、祷告和用餐。8
保罗写信给加拉太教会时,也有相同的教导:「你们受浸归入基督的,都是披戴基督了。并不分犹太人、希腊人、自由的人、作奴隶的人、男人、女人;因为你们在基督耶稣里都成为一了。」(加三27-28)在整卷加拉太书中,这个在基督里的合一是指他们都是神的儿女(加三26,四5-7);在加拉太书六章15节,保罗亦指出,不论受割礼或不受割礼的,都是新的创造(a new creation)。所以他也要求加拉太教会的信徒把种族问题放下。9 此外,保罗也对以弗所教会说:「因祂使我们……便成就了和睦」(弗二14-15)。保罗所用的词是「新造的人类」(a new humanity)与「和睦」(peace)。他清楚指出,把犹太人和外邦人隔绝的墙已经被基督的死所拆毁。这与他在加拉太书三章28节所说的一样。10
尤达强调保罗在这三段经文用的文字不同,但意思是一致的。浸礼是把犹太人和外邦人融为一体的行动,是他们在基督里合而为一的庆典。浸礼代表一个新人类的诞生;种族、文化的藩篱和隔阂从此被耶稣基督的死打破;每一个信徒都不分种族、社会地位、性别,大家平等相待,和平共处。11 事实上,对当时的社会而言,这群新人类的生活实践绝对带来划时代的震撼,是迈向社会平等的第一步。
今天香港教会面对的挑战
可能我们会说:今天的香港教会都是同文同种,文化同质性很高:说广东话的就参加广东话教会,说潮州话的就参加潮语教会、说普通话的就参加国语教会、说英语的就参加英语教会,怎会出现上述保罗书信提出的问题呢?
倘若我们认定早期教会面对的是犹太人和外邦人的种族问题,当年的「拆毁间断的墙」和「跨种族和解」便似与今天的教会无关。不过尤达提醒我们,对今天的教会而言,以弗所书第二、三章并非单单指涉昔日的犹太人和外邦人,而是关于「教会的界限(borders)」,即信徒与未信者的界限,教会与世界的界限,这才是我们真正而长久地要面对的神学挑战。12
今天的香港教会有否出现尤达所言的「教会的界限」?让我们作以下的反思:
首先,香港社会阶层有颇大的鸿沟,其中最明显的是对大陆新移民的歧视。此外,香港也有不容忽视的种族问题,例如对南亚裔人士的歧视。事实上,南亚裔的新一代都在香港土生土长,操流利的香港广东话,如影艺界的乔宝宝,不过他们与内地新移民一样,都被社会标签为懒惰、滥用综援的一群。请扪心自问,我们对「非我族类」是否真的没有歧视?
大部分香港教会都是颇为中产的教会,我们能真正接纳和拥抱来自较低下阶层的朋友吗?一些教育水准较低、乡音未改、品味较差的大陆新移民可以进入我们的生活圈子吗?我们可以真诚而长久地关顾他们的身心需要吗?他们可以与我们「平起平坐」吗?我们是否愿意与他们分享所拥有的?是否已装备好服事内地新移民和居于香港的少数族裔?
另一点值得思考的,是今天很多教会(特别是一些数百人以上的中产教会)都不愿意开展草根阶层事工,一个可能的理由是背景相差太远。所以即使开展这些事工,教会的崇拜也往往实行以社会背景分类,其动机可能是:同质性(homogeneous)的群体较易牧养,即较易达至有果效的牧养,故终极的考虑可能就是教会增长。当然也许有一种辩解:这是出于物以类聚(相同背景)的实际考虑,希望借此减低背景差异所产生的情绪不安或关系磨擦,以求凝聚会众,带来教会增长。不过,这种不安或磨擦不正是肢体须要学习克服的吗?透过与社会背景不同的肢体相交,我们学习了解他人的需要和接纳不同的观点,从而扩阔视野,消除自我中心的盲点。虽然这种关系上的磨合是艰难的功课,但这不正是对我们生命有裨益的门徒训练吗?这不正是上述保罗对彼得的斥责吗?我们诚然须要反思:今天这种以会众社会背景分类的崇拜,为求达至有效的牧养和教会增长,是否有违保罗的合一教导?是否会不自觉地加剧了「教会的界限」的问题?是否异质性(heterogeneous)的教会较同质性的教会更合乎圣经原则和有更深层的神学意义?纵然今天有研究显示同质性的教会可能远较异质性的教会容易增长,但教会是否应该坚持圣经真理而舍易取难、放弃果效的追求?无可否认,在本质上,果效和教会增长可以是正面或价值中立的;不过,倘若它与我们的信仰原则和圣经真理发生冲突,我们就要小心处理。
尤达指出福音是拆毁分隔种族(你我)的墙,拆毁者是耶稣基督,祂就是福音;浸礼代表了新人类的诞生,种族、文化的藩篱和隔阂从此被基督的死打破。今天香港教会可能没有当日的种族问题,但教会与社会中其他群体的界限如何?是否准备拥抱非我族类?是否有足够的生命力,在苦难临到时,能效法早期教会,以生命见证盼望,以生命活出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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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Donald A. McGavran, Understanding Church Growth, rev. and ed. C. Peter Wagner, 3rd ed. (Grand Rapids: Eerdmans, 1990), 3.
2 John Howard Yoder, “Church Growth Issues in Theological Perspective,” in The Challenge of Church Growth – A Symposium, Institute of Mennonite Studies – Missionary Studies No. 1, ed. Wibert R. Shenk (Scottdale: Herald, 1973), 31, 46-47.
3 Yoder, “Church Growth Issues in Theological Perspective,” 31.
4 Yoder, “Church Growth Issues in Theological Perspective,” 43-44.
5 Yoder, “Church Growth Issues in Theological Perspective,” 44.
6 Yoder, “Church Growth Issues in Theological Perspective,” 45.
7 John Howard Yoder, Body Politics: Five Practices of the Christian Community before the Watching World (Nashville: Discipleship Resources, 1992), 28.
8 Yoder, Body Politics, 28-29.
9 Yoder, Body Politics, 29.
10 Yoder, Body Politics, 29.
11 Yoder, Body Politics, 29-30.
12 Yoder, “Church Growth Issues in Theological Perspective,” 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