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能中的事奉――从但以理书一章1至6节看处身香港的我们

黄福光

旧约教授

八月,本院神学硕士的课堂上,我问学生:「你们觉得今天坐在这里上课,且学习的是古代近东的世界,是否好像没有什么用处?」他们表示同意,觉得学习这些几千年前的东西,跟今天水深火热中的香港没什么关系。为了鼓励他们,我说了这个故事: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在美国求学。当时我们夫妇与一对从香港来的基督徒同学夫妇是很好的朋友。不幸地,这位同学的太太癌症复发,并且知道痊愈的机会很低。有一天,我打电话给这位同学,刚巧他不在家,接电话的是他的太太。我就在电话中问候她的病况,她明确地回答:「如果这最后一次化疗也不成功,我就必定没希望活下去。」她边说边哭。我很想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开口,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无能。那段日子,这「无能」的感觉非常强烈,觉得我所学、所知的一切一点都不能帮助她。

近月香港社会发生的事,也叫我们感到无能为力,甚至也许怀疑自己为什么还要在神学院学习。社会发生的大事固然可以使我们有「无能」的感觉,人生不同的际遇也同样可以叫我们产生无力感。那我们可以如何面对?本文尝试根据但以理书一章1至6节,探讨但以理同样在完全无助、无能的光景下,如何面对。

绝境里忠于主

但以理书涉及很多历史问题,本文不作详细讨论,只是简单交代一下背景。第一章故事发生的时间,该是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首次入侵犹大国(公元前598年)之后不久,当时犹大国尚未灭亡。

但以理和犹大的精英均被掳到巴比伦。公元前605年,耶利米早已预言,犹大国终必覆亡(耶二十五9)。此外,哈巴谷先知也曾预言耶路撒冷城必定被毁。哈巴谷何时说这预言,虽然没有定论,但我认为该是尼布甲尼撒王首次入侵犹大国之前。因为,如果尼布甲尼撒已经入侵了一次,哈巴谷就不会形容犹大人十分惊讶迦勒底人来袭。总而言之,犹大人没有希望了。巴比伦崛起,势不可挡,而这两位先知已经预言犹大亡国。但以理和他的朋友是归回无望,并且只能预期将来听见的是更坏的消息——犹大终于被灭。当时,但以理是个年轻人;在这无助、无力的绝境,他如何面对?

但以理立志不玷污自己,不吃王赐予的食物(但一8)。换句话说,他决意要忠于上主,坚守真道。他究竟还有没有其他选择,我们并不知道。不过,换个场景,如果今天香港的青年人面对类似的困境,又可以怎样回应?或许有以下的选择:

选择在失望中放弃,甚至放弃信仰。我们有没有怀疑祈祷真的有用?把事情交托给神,然后接受眼前恶劣的状况,是否自欺欺人?我有一位朋友,他看见香港的局势日益转差,向我表达「对神很失望!」但我不赞同。神从没有应许,信主之后,人生就必然美好,或世界就变得更美丽。耶稣岂不曾说,在世上我们有苦难,但在祂里面才有平安(约十四27;十六33)?

还有一个可能的回应,就是在绝望中放弃自己的生命。据说,有些年轻人因现今的困局而轻生。这是非常可惜,因为有生命就有希望。

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在绝望中鲁莽行事或诉诸暴力。最近,我在一个青年营会分享信息,当中的年轻人也向我提出类似的观点。他们觉得自己应该主动行动,不应该坐以待毙。我并非反对他们需要行动,但行动必须符合信仰。有些行动是我们不应采取的。

从我过去服侍青少年人的经验所得,「无能」的感觉可以驱使人做出鲁莽或暴力行为,是他们平常不会做的。譬如「发穷恶」就是源于「无能」感觉的外在表现。我有一段时间在美国服侍青年人,发现情绪最波动、最容易使用暴力的一群,就是觉得自己被欺负的一群。有些人体形瘦弱、常被欺负,却是最暴力的一群。

因此,我们觉得自己「无能」的时候,就要注意自己的情绪和心理健康。那种「无能感」是否正动摇我们的信仰?是否使我失去生存的乐趣?我们是否越来越烦躁不安,容易发怒?我对现时香港的情况感到忧虑,因为很多人自觉无能:示威者觉得无能,所以在愤怒中走出来抗争;警察感到无能,既身负维持治安的职责,却又因履行职责而被千夫所指,家人也可能因此受连累;政府同样感到无能,既无法满足市民的所有诉求,又没有可以沟通的渠道。当人人都自觉无能,情况实在危险。我们好像坐在一个「无能」的计时炸弹上,不知何时爆发。

但以理同样处身于自觉「无能」的困境,但却决意信靠上主,继续要忠于祂而活。我们要问:他是如何实践这信念?

和善的但以理

  为何不吃御膳:之前,我们指出但以理决定不吃御膳。王也是吃这同样的食物,惟有精英阶级才可以有这份尊荣享用;然而,但以理却选择不吃这食物。对于他这个决定,学者意见纷纭。但以理似乎不担心被「同化」,不抗拒学习巴比伦的文化和语言。此外,但以理和他的朋友也似乎不介意被人另起一个巴比伦人的名字(但一7)。这一点较容易理解,因为很多圣经人物都有另一个外邦名字,如以斯帖、末底改、所罗巴伯等都不是希伯来人的名字,甚至约瑟也有一个埃及人的名字(撒发那忒‧巴内亚;参创四十一45)。

但以理究竟为什么不吃这些食物?有解释说,因为这些食物是献过给偶像的,所以他宁愿不吃。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单是肉类,就连蔬菜也同样可能献过给偶像,但为何他又吃素菜呢(但一12)?另一个解释说,因为其中包含了不洁净的肉(如猪肉);但他又为何连酒也不喝呢?酒是没有洁净、不洁净之分的。又有学者认为,这是为要表明他与其他被掳的同胞认同,因为他们大多只吃青菜,喝清水。

然而,按圣经记载,但以理不吃御膳,是因为不想「玷污」自己。 「玷污」(יִתְגָּאַל)一词在旧约圣经只出现了数次,指被血玷污;在以赛亚书五十九章3节和耶利米哀歌四章14节,均与犯罪有关。因此,我认为,但以理是觉得吃这食物,等同犯罪,违反摩西律法。按此推断,食物中可能有不洁净的肉类。因此,他就决定全都不吃(素菜除外)。至于不喝酒的问题,酒既没有洁净与不洁净之分,就不是酒本身的问题了,关键乃酒所代表的是什么。一个可能的解释:但以理周遭的青年人可能大多醉酒宴乐,生活放荡;但以理不想跟从他们,所以决定不吃肉,只吃素菜,喝清水。

如何不吃御膳:但以理的道德立场很坚定,而实践的方式亦很合理。他不是单方面坚持不吃御膳,不理会后果,而是先后与太监长和管理他们的管家协商,获得默许和允许,让他们以十天为期,作个尝试。假若他们只吃素菜,喝清水,十天后仍安然无恙,就可以继续这个安排。由此可见,但以理明白对方的处境,知道假若他们出了什么情况,太监长和管家也难免人头落地。但以理意识到对方也服在更高的掌权者的权柄之下,正如但以理等人正服在他们的权柄之下。但以理的建议考虑了对方的情况,免得太监长和管家难做。这是个合理的做法。

但以理的信仰是坚定的,却不是对抗性的。我们选择为神而活,不一定须要与周遭跟我们立场不同的人彼此冲突。这里的例子不是个别的,但以理在这卷书余下的记载,均展现了这种信仰坚定而行事和善的表现。

无能中的其他选择

然而,有人或会质疑,这奏效吗?今天,有人选择以冲击和暴力去解决问题,也许是因为觉得和善是没用的,容忍是没用的。冲击和暴力,至少给人有能力的感觉,让人有控制感(sense of control)。本文不打算讨论暴力在政治中的角色,只想提出,面对自觉无能的处境,我们还可以有另一选择。

  处身自觉无能的处境,基督徒可以有不同的方式去面对。不少信徒想起以利亚的例子,他坚定不移地对抗亚哈王和耶洗别。其实,当时还有另一个人,名叫俄巴底;他救了一百位先知,把他们藏在安全的地方,使他们免被耶洗别杀害(王上十八13)。与以利亚相比,俄巴底就低调得多,在亚哈王身边悄悄地拯救神的仆人。此外,有很多信徒也想起潘霍华,以他为信徒对抗希特勒的例子。其实,当时还有另一个人,名叫舒特拉(Oskar Schindler);他没有采用抗争的方式,却悄悄地拯救了一千二百位犹太人,把他们藏在自己的工厂内。我不是全然否定「对抗」的方式,只是想指出,除了对抗以外,还有另一方式可以有力地事奉神。

但以理并不是以「非对抗」方式事奉的唯一例子。约瑟是埃及高官,最终才能拯救自己同胞以及埃及人免遭饥荒之苦。以斯拉和尼希米在波斯帝国任高官,以斯拉因而有机会教导犹大人明白神的话语,尼希米因而可以返回耶路撒冷重建城墙。以斯帖的王后的身分让她可以拯救在波斯的犹大人,不被灭绝。神使用他们成就祂的工作。这些都是「非对抗」方式,却绝不是没有用的。

愤怒与公义

此外,「人的怒气并不成就神的义」(雅一20)。这不是说我们不可以愤怒,尤其面对不公义的事,我们的确要愤怒。然而,我们并不能靠愤怒的力量去达成神的公义。在情绪沸腾的状况下,就如今天的情况,我们得到的往往不是公义,而是代罪羔羊――找某个/ 群人来承担罪责,牺牲他们当作祭物,以平息众人的怒气。这祭物可以是特首、警方或示威者,人人的愤怒就冲着他们而来,将他们当祭物献上,好让大家高兴。若是如此,得到的就不是公义,而是更多不义。在美国,若有人犯法,使全城愤怒,疑犯就可以请求转到另一城市受审,因为本城的人可能被情绪牵动,不能公平地审讯。若要寻求真正的公义,大家就必须冷静下来,并且检视双方的证据。

结语

返回本文开首提及的故事,这事使我启悟,在这类情况,我们全都在不同程度上是无能的。相反,从正面看,我们也有不同层次的能力。在这个处境,谁最有能力?那应该是医生,尤其癌科医生。可惜,至终最顶尖的癌科医生,也救不了这位太太。即使爱恩斯坦还在世,也没有能力救她;那是否表示他的物理学无用?不是!他的学说在另一范畴却非常有用。同样,虽然我学了许多圣经书卷和古代近东语言,却帮不了她。但我这些学问在另一些范畴,却是有用的。其实,我们必须明白,自己并不是无能,只是并非全能。在某些事上,我们有不同程度的能力;但在另一些事上,却在不同程度上是无能的。今日,香港发生的事情将如何终结,没有人能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无论结果是否如我们所愿,在往后的人生,我们也总会遇上一些事情,叫我们感到自己无能。故此,我们必须学会如何以有效、健康的方式、态度,甚或神学,来面对这些景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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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改写自笔者在本院早会(2019年9月4日)之演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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