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達與轉化──在人改變的過程中,聖靈如何作工?
林國彬
本院院牧、實習主任兼實用神學講師
2011年某天,我跟鄧紹光老師閒談間,聽他提起美國一位任教於神學院、專門研究神學與心理學整合的學者。同年夏天,紹光兄在學院的屬靈操練營宣講時,再提及這位學者。於是,我開始研讀他的著作,他就是本文要介紹的盧達(James E. Loder, Jr., 1931-2001)。
盧達的博士論文研究祁克果(Søren Kierkegaard, 1813-1855)與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 1856-1939)的比較。自1962年起,他在美國普林斯頓神學院(Princeton Theological Seminary)教授基督教教育約有四十年之久。他用跨科際的進路研究基督教教育,用人文學科和神學講論轉化(transformation)。
本文分三部分,我們先看看盧達的人生轉折,再探討他所講論的轉化對我們有何啟迪;最後,我們在結語部分將討論「我們如何幫助別人成長?」這問題。本文資料主要來自盧達其中一本著作1 及另外兩本研究盧達的著述。2
1. 盧達的人生轉折
1970年9月2日,盧達遇到一次車禍,導致他嚴重受傷。但他卻在其中經歷聖靈的生命力在身內流動。這次奇特的經歷,令他的人生有很不同的發展。起初他不願多想這奇特的經歷對他有何含意,但經過兩年的掙扎,他決定認真思考聖靈在他生命和基督教教育中的位置。盧達接續有的第一個轉變,就是接受教會(長老會)按立為牧師,這是他在六十年代曾推辭的。
他的第二個轉變,是開始在學術圈子講論聖靈的工作。他將敬虔結合在教學和研究之中。但在學術圈子講論聖靈的工作並不容易,他也曾遇到困難,遭旁人懷疑和冷眼。在學術圈子,當你一提及自己有聖靈的經歷,許多人即時就認為你的神學不濟。
盧達從科學的發現、美學的創作、心理治療的過程中,看出同一個格式:一個由衝突到解決的歷程。他仔細描述這歷程的五個步驟,稱整個歷程為「轉化的邏輯」(the logic of transformation)。當中人的想像力和創意是最重要的。科學家如何可以有新發現?藝術家如何可以有新作品?治療師如何可以幫助受助人?起點都是人在其處境中遇到疑難和困局,但現有的理論無法作出解釋,現有的方法亦不能提供解決之道,盧達稱之為「處境中的衝突」(conflict-in-context)。人隨後運用想像力和創意,不單解決了問題,同時打破了現有的框框,以全新的角度去看原有的疑難和困局。為何人有這種能力?盧達認為,原因在於人的靈與聖靈類似。聖靈是人類所有想像力和創意的根源。
這趟在學術圈子講論聖靈工作的旅程,亦令盧達重新審視他人生中另一次聖靈的經歷。早在1954年,他第一次經歷聖靈臨在。當年他在普林斯頓神學院修讀神道學士一年級,不幸父親患上腦癌,他應家人召喚,休學回家陪伴父親。九個月後,父親病逝。經歷九個月漫長的休學,每天看著父親慢慢步向死亡,令盧達患上抑鬱。父親離世,加上抑鬱,導致他看人生充滿空虛、全無意義。他向神祈禱,但神似乎毫無回應。終於有一天早上,他祈禱時向神發怒大叫:「神,祢若在,請彰顯祢的能力!」神竟然立刻作出回應:一股溫暖的生命力如輕微的電流,從腳底起流通他全身。他的抑鬱病痊愈了,但他清楚知道這奇妙的醫治不限於心理層面,更有超越心理層面的神學意義。
休學結束,盧達回到普林斯頓神學院繼續進修。在神學院,他不知可向誰講述自己的經歷。最後,他與一位從瑞士來的客席神學教授何夫曼(Hans Hofmann, 1923-2007)分享這奇特的經歷。何夫曼耐心聆聽,並指引他研讀祁克果的著作。自此在學術的路途上,祁克果成為盧達一生的對話伙伴。這也是盧達一個重要的人生轉折。當時是五十年代,美國神學家很少研究祁克果。從歐洲大陸來的何夫曼,卻引領盧達進入祁克果的世界,真是奇妙的安排。盧達在普林斯頓神學院畢業後,更跟隨何夫曼去哈佛大學神學院和哈佛大學進修。1962年,他取得博士學位,並回母校普林斯頓神學院任教。
這趟在學術圈子講論聖靈工作的旅程尚有幾個里程碑。1979年12月,他的教授就職講辭就是以「基督教教育中的轉化」為題。1981年,《轉化的時刻》(The Transforming Moment)出版,這是盧達最重要的著作。此書於1989年再版,多加兩章及在書末附加詞彙表。此後,他與一位物理學家合寫了一本書,討論神學與科學的對話。後來,他還將課堂講義輯集成書出版。
2. 轉化的啟迪
盧達強調,轉化絕非我們平常所謂正面的改變(positive change)那麼簡單。他對轉化的理解是這樣的:在任何既定的參照框架(frame of reference)和經驗之內,當轉化出現,就會令原本隱藏其中的連貫性和意義呈現;這些呈現的東西,反過來改變了在原有框架內視以為真的事物,從而將原有框架內的重要元素重新排序。
他借用完形心理學(Gestalt psychology)的圖形—背景顛倒(figure-ground reversal)的概念,以日常的經驗來解說這種轉化。尤其著名的例子是「魯賓之杯」(Rubin vase):一幅圖畫,初看中間是一隻杯,但如果集中注意力於背景或圖的左右兩邊,則會發現兩個人的側臉。原本隱藏在背景的東西忽然呈現眼前,如此我們對這幅圖畫便有嶄新的了解和詮釋。這就是一個轉化的過程。盧達將圖形—背景顛倒這概念用於認知和生命轉化的層面。他自言這是受到普蘭尼(Michael Polanyi, 1891-1976)的影響。除了祁克果之外,普蘭尼是盧達在學術探求上的另一個對話伙伴。
盧達認為人的靈與聖靈類似,因為彼此都依循轉化的邏輯。但一般的轉化(普通的例子如智力遊戲 / 難題的解決,較深層的例子如上文所提科學的發現、美學的創作、心理治療的過程)與聖靈的轉化卻有分別,要明白這分別,我們先要了解盧達如何分析人的存有(being)。
盧達從四個向度(dimensions)看人的存有。第一個向度是人身處的世界(the lived world),第二個向度是人的自我(the self)。這兩個向度是對立卻又統一的。雖然盧達沒有明言,我們卻可以從這兩個向度看到一種圖形—背景的關係。第三個向度是空虛(the void),指所有負面的東西,它們有很多面相:失蹤、失落、羞愧、罪疚、仇恨、孤獨、邪惡、絕望、死亡。空虛可以否定人的自我和人身處的世界,令其歸於無有,不再存在。那為何人身處的世界和人的自我仍然存在?因為有第四個向度:神聖者(the Holy),即聖靈,也就是基督的靈。神聖者與空虛對立,可以否定空虛,可以轉化空虛。同樣,縱然盧達沒有明言,我們也可以從這兩個向度看見一種圖形—背景的關係。
盧達指出一般的轉化與聖靈的轉化有兩個重要分別。首先,一般的轉化是由人的靈主導;聖靈的轉化卻由聖靈主導。其次,雖然兩種轉化都依循轉化的邏輯,但是一般的轉化只在第一和第二個向度之內發生,但聖靈的轉化卻可以發生在四個向度之內。換句話說,一般的轉化是二維的(two-dimensional),聖靈的轉化是四維的(four-dimensional)。盧達用以馬忤斯路上的經歷(路二十四13-35)為例,解述轉化邏輯的五個步驟如何發生在人存有的四個向度之中。
如果將那五個步驟結合人存有的四個向度,便可發現空虛這個向度的重要性。空虛就是衝突(conflict),人身處的世界就是處境(context),而處境中的衝突(conflict-in-context)是轉化邏輯的起點。當空虛闖入人身處的世界和人的自我這兩個向度之內,就啟動了轉化。人生遇到大小的不如意,正是因為有空虛這個向度。但這卻是轉化的起點:不如意的經歷,成為由衝突到解決這個歷程的起點。
據說盧達在世的最後二十年間,他在普林斯頓神學院教授的每個課程都以空虛作開始。他會向學生描述自己死後的情況:世界會如常運轉,直如他從未存在過一樣。他想學生直面空虛,因為惟有直面空虛,才有可能直面神聖者。盧達這樣強調空虛,可能與他自己的經歷有關。他曾兩次經歷聖靈的臨在,都是在面對死亡的時候。另一方面,這亦可能是受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的影響。空虛給人很負面的感覺,盧達卻如此強調空虛,很多人於是傾向多討論他的轉化邏輯,卻忽略他所說的人存有的四個向度。可是人存有的四個向度,特別是空虛這個向度,可能是盧達的神學最精彩之處。如果我們視空虛與神聖者這第三與第四個向度為圖形—背景的關係,我們便可以看到空虛的重要性,不會只感到它很負面。我們甚至可以說,人經歷空虛才會開放,接受聖靈的轉化。
3. 結語
我們如何幫助別人成長?既然只有聖靈才能令人的生命有轉化,那麼在人改變的過程中,聖靈如何工作?盧達這樣回答:聖靈透過否定空虛,令生命有轉化。既然由聖靈主導,那麼我們如何幫助別人成長?我們是否只能等待聖靈工作?
聖靈如風,隨其意而行,我們不能控制。不過,如果我們同意盧達對空虛和神聖者這兩個向度的討論,我們可以轉從空虛入手。
古恩素(John D. Kuentzel)是盧達其中一個學生,在盧達指導下完成其博士論文。他在一篇記念老師盧達的文章中,3 將空虛引向好奇 / 驚嘆(wonder),再從好奇 / 驚嘆帶出為人師者應做些甚麼。生命無常,會令人感到無奈與焦慮(anxiety),但亦能令我們生出好奇與驚嘆。好奇 / 驚嘆隱含了另外的可能,是人不能預知和測透的。因此,好奇 / 驚嘆是一切創意和想像力的源頭。不但如此,好奇 / 驚嘆更使人跳出人的自我和身處的世界這兩個向度。換句話說,好奇 / 驚嘆帶引我們進入空虛和神聖者這兩個向度之內。
古恩素向教育工作者建議兩項指引。老師首先要讓好奇 / 驚嘆成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如此才可感染學生。其次,為人師者要提供機會,讓學生經驗好奇 / 驚嘆。具體做法是在不同的教學環境中(例如課堂討論、野外考察、聽音樂、播影片),老師向學生提問,挑動他們的好奇 / 驚嘆。此時老師最要防備的,就是提問後太快講出答案。老師要約束自己,讓學生自己有探索和思考的空間。
古恩素的建議也值得作為生命師傅的牧者或神學院老師思考。我們如何幫助別人成長?我們可以透過提問,挑動他們的好奇 / 驚嘆,讓他們進入空虛和神聖者這兩個向度,開放自己接受聖靈的轉化。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本文為作者〈過渡、轉化、群體:師徒關係的屬靈觀〉一文的部分內容,現經修訂刊於《院訊》,與本刊讀者分享。該文原載於本院學刊《山道期刊》卷十五第二期(2012年12月),頁135-159。
1 James E. Loder, The Transforming Moment, 2nd ed. (Colorado Springs: Helmers & Howard, 1989).
2 Eolene M. Boyd-MacMillan, Transformation: James Loder, Mystical Spirituality, and James Hillman (Oxford & New York: Peter Lang, 2006); Kenneth E. Kovacs, The Relational Theology of James E. Loder: Encounter and Conviction (New York: Peter Lang, 2011).
3 John D. Kuentzel, “The Heidegger in Loder (or, How the Nothing Became the Void): Provoking Wonder in Education,” in Redemptive Transformation in Practical Theology: Essays in Honor of James E. Loder, Jr., ed. Dana R. Wright and John D. Kuentzel (Grand Rapids: Eerdmans, 2004), 347-3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