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貧職事的亂與序

佘枝鳳 基督教教育助理教授

  活在貧富懸殊的香港,不少堂會嘗試走進社區,接觸貧者,扶助經濟困難鄰舍。可是,亦有不少堂會淺嘗了助人之樂,便熱情不再,甚至失望離場。本文從實踐神學省思的進路,探討教會扶貧職事中容易出現的混亂和迷思,並以一個堂會個案作為說明例子,然後建議一個秩序有助理順教會職事的亂象。本文目的有二:除了希望讀者明白扶貧職事的亂與序外,亦想藉此介紹實踐神學可以怎樣有助於堂會的牧養領導。

一個堂會故事

  一所福音派堂會,幾年前開始在聖誕節派發玩具給居住在鄰近公屋的兒童。參與社關活動的信徒大多是中產專業人士,日常生活裏甚少接觸貧窮人。他們認為「貧窮」不過是「缺乏物質」,所以參加者在教會努力籌集物資,然後派發給貧窮的兒童,藉此表達關愛。

  堂會初次舉辦這類活動,信徒覺得派聖誕禮物的行動唐突又冒昧,擔心惹來對方誤會。牧者激勵一番後,大家才鼓起勇氣走進屋邨,逐家叩門,開口介紹自己,然後送上聖誕卡和那些用禮物紙包裹好的玩具。檢討會上,大家分享經驗,發現不少人都被那些接受禮物的小孩和他們母親的笑容和熱情所打動,於是大家決定下一年繼續此活動。後來堂會更擴充服侍範圍,還在復活節派糖果,新春派糕點。

  可惜,幾年後,牧師發現參加人數下降,難以招募足夠人手維持這社關職事。牧師在會友大會上,公開詢問會眾為何熱情消退。大家沉默片刻後,有一位弟兄站起來,說:

牧師,我們已厭倦幫助這些人了。我們給予他們東西已好幾年,但他們的情況卻沒有改善。他們不過是一年又一年坐在那裏,等著收禮物。你有沒有發現,每次我們入屋送禮,從來未見過男人?住客通通是未婚媽媽,為了獲得更多綜援金額而生育孩子。他們根本不值得我們幫助。1

若你是故事中堂會的牧師,將怎樣回應那弟兄呢?堂會領袖可能傾向從個人靈性層面入手,理解事奉人員的埋怨不過是信仰淺薄、心志不堅定的表現,於是私下與他們傾談;若不奏效,惟有無奈地任由事奉人員流失。

實踐神學省思——開始、目的和方式

  實踐神學能有效梳理這類棘手的牧養困局。它對堂會的幫助,不在於提供即時答案,因為若果有的話,牧者和領袖就沒有理由花時間進行繁複的實踐神學省思了。正如普林斯頓神學院教授歐斯孟(Richard Osmer)在《實踐神學:導論》(Practical Theology: An Introduction2 說明,實踐神學省思有一個特定的起步點:當面對眼前的問題,堂會領袖呆若木雞,窮一己所知也無法理解和改善,此刻就正是啟動實踐神學省思的時候。其目的是要尋求一個對上主忠誠的教會實踐,正如蘇格蘭阿伯丁大學史雲頓(John Swinton)在《實踐神學與質化研究》(Practical Theology and Qualitative Research)所言,實踐神學是「幫助教會在與世界互動中,忠誠地參與上主的救世行動」3。方法上,歐斯孟提出一個實踐神學省思循環,由四項任務組成:(一)描述任務、(二)解釋任務、(三)規範任務、(四)踐行任務。下文我將應用歐斯孟建議的方法,反思上文那堂會的處境,藉此展示每項任務的操作和結果。

任務一:描述

  堂會發生了扶貧事奉人員流失的情況。按歐斯孟的建議,堂會領袖首要工作是有系統地收集資料,儘量解答這問題:「到底發生了何事?」歐斯孟建議運用質化研究方法,例如,邀請參加者個別面談,或召聚小組交流,然後從中識別一些共同的言行模式(patterns)。舉例說,受訪的三位事奉人員,雖然離場原因各有不同,但皆對貧者不滿,埋怨他們沒有上進心,長期依賴別人救濟。

任務二:解釋

  任務二是尋求一個對事情有說服力的解釋。歐斯孟建議牧者領袖就任務一所發現的言行模式,參考相關學術研究來解答這問題:「為何事情會如此發生?」有不少文獻指出,助人者容易對貧者不滿,原因不在於扶貧者靈性欠佳,而在於他們對貧窮問題的誤解。上文的個案其實改編自聖約學院(Covenant College)教授科比特(Steve Corbett)和菲克特(Brian Fikkert)著《如何扶貧而不害人害己》(When Helping Hurts)中的故事。兩位作者從他們多年從事社區發展和教會扶貧工作的經驗和研究,發現教會扶貧不能單靠良好意願,因為對貧窮無知,容易對人造成傷害。他們歸納了一條害人害己的扶貧方程式:

簡化
「貧窮」
為「物質
缺乏」
+
非貧者的
「上帝情
意結」
+
貧者的
自卑感
=
「害人害己」
的扶貧

故事中的堂會也出現了科比特和菲克特所描述的害人害己現象。首先,個案中的信徒把「貧窮」簡化為「物質缺乏」。他們懷著「上帝情意結」,以為自己比貧者優越,能解救他們。最後,他們因期望落空而灰心,對貧者抱著負面的觀感而退出扶貧職事。此外,會友也無意間加劇了貧者的自卑感,傷害了他們。科比特和菲克特的原著個案透露了窮爸爸的苦況。每當他們在家裏聽見教會報佳音的歌聲,便感到羞愧而急步溜走。北美的非裔男性通常難有固定工作和收入;聖誕節是他們感到最難堪的日子,因為身為一家之主,卻無養家能力,眼巴巴看著人家孩子收到自己父親的禮物,自己的孩子卻沒有。若有其他人取代自己送禮物給孩子,窮爸爸就感到非常難受,無地自容。

  國際的研究發現自卑和羞恥對貧窮人所造成的傷害,遠超過物質缺乏。納拉揚(Deepa Narayan)等人進行了一個大規模的研究,4 訪問了四十七個國家的貧窮人士,發現最叫貧者痛苦的是「人際貧窮」,包括被孤立、被蔑視、被厭棄等。例如,一位來自摩爾多瓦(Moldova)的失明婦女說:

對窮人來說,每一樣皆可怕——疾病、丟臉、恥辱。我們是跛子,害怕所有事,依賴所有人,卻沒有人需要我們。我們好像垃圾,人人都想拋棄我們。

以下的話,表達貧窮之痛在於失去話語權和無助感:

人處於貧窮之時,在公眾地方就沒有發言權,又自卑。她既沒有食物,房子裏就常有飢餓之事。她的家沒有衣服,沒有進展。

——一位烏干達婦女

今日貧窮的勢頭凶猛,政府或大型教會也只能勉強應付這問題,所以我們感到有點無助。這無力感叫人相當痛苦,甚至比貧窮本身更痛苦。

——一位烏干達老伯

2014年,有一個研究也發現羞辱是貧窮人共同的經驗。沃克(Robert Walker)研究了包括中國和南韓在內的七個國家的貧窮人士,在《貧窮之恥》(The Shame of Poverty5 中指出,羞辱不單是貧窮的結果,更是延續貧窮的結構性元素。

  為了避免「幫人」變成「害人」,教會理當重視納拉揚等人和沃克的研究成果。扶貧時,教會應當聆聽貧者心聲,較全面地認識貧窮人的經驗。但是,對教會來說,扶貧不單是人道救濟,實屬教會職事;因此,重建其目標和方向時,教會必須以其信仰傳統為基礎,不能完全依賴社科知識。

任務三:規範

  歐斯孟建議牧者領袖進行實踐神學省思的第三項規範任務時,要運用聖經和神學知識,回答這問題:「該當怎樣?」就本文個案,我建議堂會參考那以聖道為中心的職事觀和耶穌對貧者的理解,來重建教會扶貧職事的目標。

  擔任國際世界宣明會(World Vision International)國際計劃策略部(International Program Strategy)副總裁多年的美國福樂神學院(Fuller Theological Seminary)教授邁爾斯(Bryant L. Myers),在《與窮人同行》(Walking with the Poor6 一書勸導教會不要為了扶貧工作的成果而失掉教會本質。他強調教會乃基督的身體,是神國在世上唯一的標記,是教導人認識和活出當初歸信呼召的群體;教會恆常的聖道和聖禮職事,是信徒把福音帶進世界的唯一推動力;教會要成為以聖言為中心的詮釋群體,才曉得怎樣在處身的世界忠誠地詮釋聖經,建立群體的使命,才能夠在偏離時獲得悔改歸正之恩。

  邁爾斯以聖道為中心的職事觀,有助個案中的堂會把扶貧職事置於宣講職事之下,使它與教會恆常的聖道和聖禮生活接軌。這意味「作門徒」是教會社關職事的前設,而決定扶貧職事所向和所是的要理,是耶穌基督有關貧者的教導。不過,基督的教導,往往叫現代人驚訝。衪是那位稱貧者為有福的主。

  我認為約翰福音九章41節能夠盡顯基督顛覆貧富的教導;耶穌對法利賽人說:「你們若是失明的,就沒有罪了;但現在你們說『我們能看見』,你們的罪還在。」(和合本修訂版,下同)馬丁路德在1518年的講道解釋了這第41節,7 指出假如法利賽人看見神醫治那生來瞎眼的乞丐後,懂得說「我們真是比這個天生盲的更盲」,便沒有罪,但他們沒有這樣說,所以仍在罪中。

  「我們真是比這個天生盲的更盲」,這顯然是對自己和別人能力的一個判斷,但極不尋常;這即是耶穌吩咐有視力的人看自己比身旁天生盲的更盲,教導德高望重的領袖看自己比身邊的乞丐更卑賤。馬丁路德的詮釋,說明福音的顛覆性,叫居上位的降卑,叫富有的人跟卑微的人認同,而卑賤的人反得高升,猶如約翰福音第九章那位瞎眼的乞丐;他獲耶穌揀選,蒙主差遣作神的工作,「使不能看見的看見,能看見的反而失明」(39節)。

  我認為馬丁路德的講解精湛之處,在於刻畫了神藉著貧者做在富者身上的工作:貧者成為神置放在那些自以為富足者身邊的僕役,好讓富者醒覺自己在神面前是何等貧窮——不但沒有能力參透神的作為,連自己瞎眼也不知道。馬丁路德勸勉富有的人要學習領受身邊卑微鄰舍的幫助,要跟貧者認同。如果他們蒙恩得醫治,便該讚歎上主,說:

神啊!此人原來是你為我預備的。他是一面鏡子,使我看見自己的面貌;又是一本書,寫了我的本相。主啊!我終於看見,看到眼前弟兄的貧窮,正是我內裏的本相。

馬丁路德以上對約翰福音九章41節的詮釋,有助突顯教會和社福組織扶貧目標之別。教會走進貧者世界的目的,不是為了幫助貧者脫貧或充權(empowerment)——雖然這也是美事;教會乃在基督裏且在聖靈的大能中學習與貧者認同,在自身貧窮中彰顯神的大能,並且教導其他蒙恩之貧者如此行。門徒群體根本沒有甚麼過人之處,不過是蒙光照自知貧窮的人,是自覺在認知神的事上瞎眼的人,是自知需要基督醫治救助的人。所以,教會是以貧者的身分進入貧者的世界,以「與貧者認同」的模式去扶貧,猶如一個乞丐告訴另一個乞丐在哪裏有免費飯吃。

任務四:踐行

  實踐神學省思最後一步,是總結以上三項任務的成果,然後建議一個新的教會實踐。回顧個案中的堂會,其扶貧實踐之失序,源於對貧窮經驗的誤解、偏離聖道職事,以及對神、對己認知不足。所以,新的教會實踐,除了要聆聽貧者心聲之外,更重要的是幫助事奉人員聆聽主,重置外展社關行動於聖道職事之下。作為教會職事,信徒走進貧窮社區,嚴格地說,目的不在於救濟,而在於展現基督的中保工作。首要的不是籌集資源,而是作門徒;要常常站在基督的身後,以基督的目光看眼前的貧窮弟兄姊妹,藉基督的耳朵來聆聽他們,隨時準備領受基督藉貧窮的弟兄姊妹向我們施予憐憫,然後讚揚這位憐憫自己和鄰舍的基督。

總結

  本文透過一個堂會扶貧的個案,探討教會扶貧職事的失序和秩序,並同時展示實踐神學省思在堂會領導中的功能,如何幫助堂會領袖梳理牧養困境,剖析其方法、步驟和結果。期望本文有助教會在與世界的互動中,理順那可能出現的亂象,重建一個以聖道為中心的職事秩序,最終能夠忠誠地參與上主的救世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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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改寫自筆者在第七屆使命商道論壇「實踐神學的社群轉化」工作坊(2018年10月27日)的演講稿。

1 以上故事改編自Steve Corbett and Brian Fikkert, When Helping Hurts: How to Alleviate Poverty without Hurting the Poor and Yourself (Chicago: Moody, 2009), 66。
2 Richard Osmer, Practical Theology: An Introduction (Grand Rapids: Eerdmans, 2008).
3 John Swinton and Harriet Mowat, Practical Theology and Qualitative Research, 2nd ed. (London: SCM, 2016), 7.
4 Deepa Narayan et al., Can Anyone Hear Us?: Voices from 47 Countries (Geneva: World Bank,1999).
5 Robert Walker, The Shame of Povert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2014).
6 Bryant L. Myers, Walking with the Poor: Principles and Practices of Transformational Development (Maryknoll: Orbis, 1999).
7 Martin Luther, “Sermon on the Man Born Blind, John 9:1-38” (17 March, 1518), in Luther Works, vol. 51, ed. Jaroslav Pelikan and Helmut Lehmann (Philadelphia: Fortress, 1959), 3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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