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技藝

佘枝鳳

基督教教育助理教授

  我們這群向來可四處走動的人,農曆新年開始卻被疫症煞停了步伐:失去過往生活作息的流程,失去部分活動領域,失去大部分的社交機會,失去面對面的課堂學習,連參加教會聚會的機會也失去了。或許,此時我們可以向傷殘的朋友學習一種生活技藝,稱為「失去的技藝」(the art of losing)。

永遠的愛麗絲

  2014年,上演了一齣由小說改編成的電影《永遠的愛麗絲》(Still Alice),講述一位大學教授,擁有驕人的學術成就和美滿的婚姻、家庭,可是,最後被診斷患上腦退化症(dementia)。

  她仍能夠說話時,曾為一個支援腦退化人士的慈善團體演說。她引用畢曉普(Elisabeth Bishop, 1911-1979)的一首詩〈一種技藝〉(“One Art”)作開場白:「『失去』不是難掌握的技藝。」患上腦退化症的她,每天跟「失去」糾纏:努力留住寶貴的記憶,跟所愛的東西保持聯繫,維持自己在世上的位置。她向聽眾呼籲,不要聚焦在自己怪異的病態行為,說:「這個人不是我。」也不要認為她在受苦。她說:「我不是在受苦,只是在掙扎,在拼命〔掌握『失去』的技藝〕。」

  愛麗絲的丈夫也是學者。他們育有三名子女,其中兩位是成就卓越的專業人士,而小女兒算是家中最沒有成就的,從事演戲。但家中只有她想了解媽媽的掙扎,對「愛麗絲是誰?」這問題有興趣。

  電影以這對母女的對話作結。當時,愛麗絲已失去語言接收和表達能力。小女兒對著看似沒有任何反應的母親,讀出一個劇本其中一段,是講述人失去的東西不是真的消失了,而是昇華到宇宙某個地方。小女兒讀完,坐在母親旁邊,問:「你知道這是想說甚麼嗎?」在小女兒竭力鼓勵下,愛麗絲最終哼出含糊的聲音:「愛……愛。」小女兒興奮地說:「媽媽,對啊!就是愛。」

轉化的邏輯

  若要進一步解讀電影主角愛麗絲所說「掌握『失去』的技藝」之意義,我推薦可參考普林斯頓神學院、已故基督教教育教授洛德博士(Dr. James Loder, 1931-2001)提出的人的靈(human spirit)轉化邏輯(the logic of transformation)。這詮釋有助我們反思自己在疫情中的經驗。

  洛德在其著作《靈的邏輯》* 提出,人的靈猶如一枚充滿力量的炮彈,自出母胎便主動克服環境障礙,建立自我與環境互動的智慧規律,從中建構自己和世界的意義。人的靈若遇上任何變遷,窒礙這互動規律,就會鍥而不捨尋找出路,直至建立一個新規律或新意義結構方罷休。

  《永遠的愛麗絲》是個不錯的例子,說明人的靈的活力。電影描述的腦退化經驗,不單是個奪去人能力、尊嚴的惡夢,對愛麗絲來說,還是一場掙扎。若用洛德的話來表達,腦退化症是愛麗絲的靈所遇到的變遷。它窒礙她作為大學教授、妻子及母親的「自我與世界互動」的固有規律。愛麗絲說要「拼命掌握『失去』的技藝」,正是人的靈在努力重建一個新規律。例如,她有創意地用不同方式維持與家人的關係,甚至成為爭取腦退化人士權益的倡導者。及至病情進入嚴重階段,愛麗絲處於近乎與外在世界隔絕的狀態,她的靈仍不斷奮力衝破溝通的障礙,回答小女兒的問題,維持母女之愛。

最終的渴望

  洛德之人的靈轉化邏輯,除了幫助我們明白人的靈的活力,還提醒我們人的靈的受造性和迷失。人的靈竭力追求所愛的,這圖畫有時相當美麗,就如愛麗絲的例子;但不要忘記,這有時也相當醜陋,例如,為了效忠宗族而侵犯外人。洛德精湛之處在於為人的靈的轉化力提出神學詮釋,指出人的靈確實充滿力量,好像一枚炮彈,但這炮彈並非漫無目標。人的靈充滿慾望,為了求存和滿足自己,四處流竄。可悲的是,即使慾望獲得滿足,還是失落,因所得到的不是人的靈真正所愛的。人的靈容易錯愛,陷入作繭自縛的困境。洛德解釋人的靈的力量、錯愛、失落,反映出人的靈最終所渴望的是非受造的(uncreated)。與神的靈聯合,才是受造的人的靈之至愛。惟有與神的靈聯合,人的靈才可安息,尋獲自己和生命的意義。

  在疫情中,我們失去了有形和無形的事物,也在奮力學習「失去的技藝」。我們展現不少人的靈的創建力,用各種方式恢復與世界的連繫,例如網上教學、網上崇拜等。但洛德對人的靈的神學詮釋提醒我們,要思考幾個問題:這些東西真是我們心靈所渴求的嗎?我們獲得這一切後,真的滿足嗎?甚麼才是「失去的技藝」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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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ames Loder, The Logic of the Spirit: Human Development in Theological Perspective (San Franciso: Jossey-Bass,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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